姜太医交代了注意事项后,便和其他人一起退下了。诺大宣化殿除了一个洒扫的丫鬟,只余婉和内殿的诸儿。婉站在门口许久,才聚集起勇气推开内殿的门,殿内点满了数十盏油灯,豆粒大小的火苗在一朵朵在黑夜中发着微光。
婉的鼻子瞬间发酸了,宫里有为弥留之人点灯的习惯,意为照亮往生后的道路,原来他们已经做这样的准备了。
婉走到诸儿的床榻边轻轻坐下,脸偎依在诸儿身侧。诸儿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神色倒十分平静,似乎只是睡去了而已。
她轻轻地摇晃诸儿的手臂,昔日强壮的手臂如今无半丝回应。
她俯到诸儿的耳侧,轻轻说道:"诸儿哥哥,你的婉儿回来了。你睁开眼,看一看我,好不好?"室内依然悄无声音。
她端起姜太医留下的汤药,用汤勺试着递到诸儿的嘴边,可是那汤药又原封不动地流了出来。
婉忙拿起帕子擦拭,可诸儿衣服上暗黄色的药渍却怎么也擦不掉,婉再也忍不住连日来的忧怖悲伤,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狂奔。
"你说过你会等我一辈子的,可你为何不守承诺?"诸儿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许马上要死了,婉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身边只有她,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她最终拥有了他。
她凝视着诸儿,这样的眉眼,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如今她可以放心去欣赏,不用再去遮掩。
修长的手指细细拂过诸儿的眉眼,似有无穷的依恋,她俯下身去,轻轻吻住诸儿的唇,那唇干燥而冰凉,似乎已经远离生命的气息。
泪水落上诸儿的鼻梁,婉怕惊动了睡梦中的诸儿,慢慢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被诸儿握住,她用力抽了抽,感受到对方手上的力量,她惊讶地简直要说不出话了。
婉颤巍巍地端上汤药,那药一直在火上炖着,还冒着热气,她俯身到诸儿耳侧,轻轻说道:"诸儿哥哥,若你还能听到我说话,你就喝一口这汤药可好?"
药又送到了嘴边,这次一勺进去,竟只有少许从嘴角溢出。泪水又涌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是欢乐的味道了。婉花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把一碗汤药给喂了进去。
诸儿这些日虽然昏睡着,但是内心清醒得很。陈氏当日见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只有他和陈氏在场,连郑国的太子都被陈氏要求先退下了。
陈氏拿出一个箱子,那箱子有一尺见方,五寸见高,上面是金丝扭成的两条盘龙。她双手把箱子递到诸儿面前,诸儿疑为郑忽留下的珍宝,打开之后,却发现是几卷羊皮纸,一支玉箫,一股头发。除了玉箫是自己赠给郑忽的礼物,其余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诸儿问道:"夫人,这些物品您千里迢迢从郑国带到临淄,可是郑君留下给您的?"
陈氏摇头:"这是大王寝殿里一直珍藏的宝物。大王去得突然,并没有交代我如何处置这个盒子。是我觉得大王这么多年的心思一直藏着,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如今他去了,总该要让对方知道。若不然,他一个人黄泉路上,走得该多么凄凉。。。"
说到后面,陈氏忍不住哭了起来。诸儿颤抖着打开了羊皮卷,上面记录的是郑忽某年、某地,打了哪场战役,何时出发、何时归来,这些战争,诸儿都十分熟悉。
他觉得有些异样,仔细想了想,突然明白这些战役全是他和郑忽一起打过的仗。再翻下去,则好似郑忽的一些随笔。
围许之战,是他和郑忽的初次相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狄戎之战,郑忽曾从狄戎的刀剑下把他救出。"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向城之战,他和郑忽谈笑风生间就收了几个城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鹅鸭湖,他约郑忽赴会,在那里他见到了婉,也险些丧命,是郑忽又一次搭救了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郎城之战,郑忽不过是为了他痛快。后来他们打得鲁国落败,自己却为了婉让出了郎城,郑忽什么都不问便支持他的计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后来郑忽逃难到卫国,他曾去郑忽隐居的院子拜访,虽然没有见到郑忽的面,却被写进了郑忽的羊皮卷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再到郑忽回国,夺回王位,"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
诸儿不忍再往下翻,更不敢往深处想,他眼神迷茫地望着陈氏,陈氏说道:"齐王和我国君相交十余载,难道不知我国君在国内除了我,并无再正式娶其他女子?"
"你什么意思?"诸儿冷冷地问。
"国君好绝色,可这绝色不是世间的女子。"
过去种种如闪电在诸儿脑中劈过,答案呼之欲出,这些年,郑忽为他做了那么多,甚至几次救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郑忽死于乱刀之下,就算知道这一切,他又如何去回应泉下的郑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