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风吹过,他听见堆积的尸体发出动静。
一时间,沈牍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了过去。他看见一只手抬了起来,于是想都没想,把人从尸堆里拉了出来。
出来的人是周彦启。他在战场上被盾牌砸晕,又巧合地被几个同袍遮掩住了身体,躲过了敌人的补刀。
见是周彦启,沈牍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把战场大致找了一遍,很潦草地确认了没有其他生还者,于是互相扶着往军营的方向走。
沈牍的伤太重了,走到半路就不太站得住。周彦启不敢随意拔他身上的箭,也不能背他,思来想去把人横抱回了军营。
周彦启好体力,沈牍也命大,终于死里逃生。
从这以后,将士间常打趣沈牍,都说别人都是被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偏你不一样,给抱回来的。
沈牍也不恼,反而和周彦启关系奇迹般地好了。
沈牍一向爱憎分明,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周彦启他或许早死在半路,因此从前的那些有意无意的龃龉,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但人与人的交际总是偶然交叉,渐行渐远才是常态。
没过几年周彦启凭借着周家的余威和自己的努力,离开了苦寒的边关,做了赫赫有名的周将军。
沈牍没他这样的家世,在齐军只做到了个杂号将军。那时他会和周彦启互通信件,两个各自成家,在信中变着法子的夸耀自己夫人。没吃上对方的喜酒,是两个人彼此间最大的遗憾。
再后来,天下乱了,乐宿齐乘势而起,沈牍追逐着他的脚步,彻底与周彦启站在了对立面。
再见便是尧云城前。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昔年并肩的二人,一个守城一个攻城。
尧云城易守难攻,周彦启又是与沈牍不相上下的带兵奇才,站着天时地利人和,饶是沈牍也吃了败仗。
兵败如山倒,沈牍策马而逃,周彦启追出城三十里,拦下了沈牍。
两人坐在马上,一时相对无言。
十年故人不见,谁知江南断肠。
最终周彦启先开了口:“好弟弟,你我少年相交,我知你一心为国,如今为何自甘堕落同那姓乐的一道做了反贼。”
沈牍冷笑,不想跟周彦启讲什么“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自己现在做这些事就是为国”的大道理。
周彦启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只不过周家是齐朝的周家,开国功臣,满门忠烈,甚至连皇族的血脉里都流着周氏的血,周彦启别无选择。
“昔年抚朔关,咱们三人关系最好,怎么他成了姓乐的,我还是好弟弟?”沈牍故作轻松问道。
“他怎能越过去咱们两个的交情?”周彦启蹙眉,“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我会让陛下给你最丰厚的赏赐,封候拜将、高官厚禄,只要你开口。”
周彦启劝说着沈牍。不仅是因为沈牍是乐宿齐的左膀右臂,如果沈牍归降,乐宿齐将受到重创,而齐军则会如虎添翼,更是因为,周彦启不愿意与沈牍刀剑相向。
沈牍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叹周彦启的天真,还是叹他们无法回去的情谊。
“你觉得,我若降了,陛下当真能不计前嫌重用我?”如果齐帝有这样的心胸,大齐就不会走到民不聊生这一步。
“我会尽力劝说,你若不信,我可以与你许下婚约,来日我们做儿女亲家,周家会永远与沈家一条心。”
“犬子已和乐家次子有了婚约。”沈牍苦笑,“大哥,咱们是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又一阵风刮过。
“第一次见你时,我没想过会和你做兄弟。”周彦启说,“上次见你时,我也没想过和你成仇敌。”
但已经走到了不同的路,两个人没有一个愿意回头。
周彦启再无话可说。
他不会背叛韦氏,而沈牍也彻彻底底投靠了乐家。
周彦启勒紧缰绳,掉转马头。
“快些走吧,下次再见,我会把你绑回京城。”
沈牍并不接茬,也转过方向,与周彦启彻底背对,朗声说:“下次再见,我会让你心悦诚服地认乐宿齐做主。”
自此天涯相隔,此生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