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战马、断刃,扑朔的北风,喊杀声震天动地。
“呼。”季衍黑得发蓝的死人眼微微波动,不少片段喷薄而出,他捂着额头,半天才开口:“我们在燕子山下和匈奴决战,但中了他们的埋伏。我派人回去求援过,可援军迟迟不来,如果有援军,哪怕只有三千人,从山坡上冲杀下来也足够了……!”
“援军?”陆婉君一惊,“战报上只说这一战调动了四万兵马,二十五万民夫。而且大军交战,不是早就折损得只剩三万三了吗?”
大乾与匈奴这仗打得颇为血腥,双方人数、战力、兵器乃至于粮草供应基本相当,只能依靠主帅的决策博弈。
正因为季衍的决策失误,一口气葬送三万兵马,固守据点的三千兵马才会无力抵抗剩余匈奴骑兵的冲杀,最终狼狈逃回来的兵马只有一千出头。
亦是季衍被问罪的罪状之一。
他的队伍里并不是随便拉出来的新兵,其中有一半都是随着季家兄弟出征过沙场的老兵,各个都是大乾能拿得出手的精锐战力。
这一死就是三万,大乾可谓是元气大伤。
“什么只剩三千?”季衍困惑地抬头:“我们与匈奴交战许久,始终没有正面碰上,基本只有小股损失。燕子山决战前,除去被我带走的部队,我留了足足六千兵马守在营地里。”
“这些兵马都是不擅长冲锋的,我怕他们出意外,走之前布置铁浮屠和绊马索。若按三步兵对一骑兵的损失,匈奴起码得派两万人马才能稳稳吃下我们。匈奴和我大乾实力相当,我们都拿不出那么多人,他哪来的人?”
“可是,贤王给我的战报上就是这么写的。”陆婉君抿唇,“三郎,你别不高兴。你出事后,我只能找贤王求助。上面写得分明,九月初一至十月十七,两军交战共十七次,平均一场战斗战死三、四百士兵。”
“谁写的战报?!”
季衍怒目圆睁,如同只发怒的老虎:“明明只交战十二次,每次损失百余人,计算下来不过损失两千余人,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每封战报我都亲自看过了,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敌军动向、我军应对策略、敌我双方损失!”
他气得浑身发抖:“肯定有人改了我的战报!哪来的烂心肝玩意儿,战报是能随便改的吗!?”
陆婉君连忙按住他嘴,“小点声。”
好在贤王拨给陆婉君的侍卫们没发现异常,陆婉君侧耳听了一会,见外面依然安静,这才轻拍季衍颤抖的脊背,平复他愤怒的情绪:“我相信你,三郎,我相信你。”
“可事实是,传回京城的战报就是这么写的。如果有人篡改战报,那他一定想利用这些被夸大的损失。若你赢了,这些损失就只是微不足道的牺牲,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若你输了,这些损失都能成为证明你不断试探,‘贪功冒进’的证据。”
季衍粗粗喘了几口气,埋进陆婉君肩头,嗅着她的味道,再开口的每句话都凝结着化不开的悲伤:“阿婉……如果真是这样,那死得人就更多了。”
为了掩盖真相,那些多出来的士兵定然是要被灭口的。
要么死于敌手,要么死于背后之人手中。
这些人是大乾子民的父叔兄弟,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要是真死在敌手,尚可称一句“为国而死,光荣殉葬”。
倘若死在自己人手中呢?
季衍痛苦地闭上眼。
陆婉君看不得他这般,紧紧抱住他,冀望能抚平郎君受伤的心灵。
她默默等他缓和情绪:“娘给了我一份名单,结合我这段时间在贤王身边调查到的东西,我一时没法确认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此事。”
“但那人可能叫李大,而且,他还会这些阴毒法子。”
陆婉君说着,又想起了季衍的情况,她瞧着季衍神色,满目忧虑:“三郎,你还记得你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季衍:“……”
他呆坐半天,最终茫然回答:“阿婉,我忘了。”
“忘了?”陆婉君同样没想到,“你忘了?你忘了你怎么变成这样、怎么被关进魂罐、怎么回到京城来的吗?”
“阿婉……”季衍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无助地望着她,纵然记忆残缺,他依然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折磨:“我记不清了。可是、可是真的好痛、好痛啊!”
“三郎,不怕、不怕。”掌心沁湿了泪,陆婉君心疼得要命,一遍一遍替他拭泪:“没事的,没事的,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我不会让人再伤害你的!”
季衍收紧臂膀,好似抱住了救命的浮木,竭力从妻子温热的身体上汲取安全感。
掌心抚慰着季衍绷紧的脖颈线,陆婉君任由季衍宣泄沉重的情绪,始终耐心温柔地守护着脆弱的他。
季衍缓了好一会,在她怀里闷闷地开口:“阿婉,你要不……别管这事了。”
陆婉君懵懂地听他说完,脑袋里轰得一声炸成浆糊。还不等她琢磨清楚,就听季衍继续说:
“……阿婉,你别管这事了,回陆家去当大小姐,陆羽那小子笨是笨了点,可他心肠是好的。若是,哪天你看上别的男人……”
这话光是说说就让季衍痛得摧心断肠,好容易散下去的哭腔马上又窜了上来:
“……再、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