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唯有窗外风雪更急,拍打着窗棂。
“裴重,你给我滚出来!!!”
沈玉堂的激吼打破了风雪交加的呼啸,随即踢开了书房的门,他此时顾不得道义礼法,身上还沾着几名护卫的血,看起来像是来前处了一番他们的尸骨。
金吾卫首领护送着他回来的,见是书房如此隐秘之地,不敢妄动,只在门外回复了声:“裴相,宪台大人已安全送到,末将退了。”
“你回来了。”
见裴重如此置身事外的冷静模样,沈玉堂更是怒火中烧。
“我知晓你这些年为查探先生之事颇费苦心,更知晓你与仇党斡旋并不容易,尽管你时常使一些非常手段,我从未多言,可如今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你怎敢?你怎忍?”
沈玉堂上前揪住裴重的衣领,看着眼前此人的神情,好似未曾看清这张脸下究竟藏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不过几个护卫,何至于你动这样大的气?如今夜枭营出动,不正中下怀?夜枭出动漏了马脚,秘阁监已拿到盐税账册,你我合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裴重将颈上的手推开来,走到炭盆旁想要温一壶热酒。
“不过几个护卫?好一个“不过几个护卫”啊,先生所教的一切,仁义礼法,忠君省己,你倒是全然忘得干净······“
听闻此言,裴重温酒的手顿住,将酒壶狠狠掷于地下,“我没忘!可先生一生为国为民,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投身于民,到头来呢?得了一个满门皆灭的结果。你告诉我,他这一生,究竟为何?若能湮灭仇党,还天下海晏河清,别说是几个护卫,就算当即让我投身十八地狱,我也甘愿!”
顿时空气中弥漫满火药味,老烟只在一旁看着,不置一言。
裴重的怒吼在书房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那句“投身十八地狱”带着决绝的疯狂,与他平日深不可测的冷静判若两人。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是扭曲的炽热,一半是深不见底的阴影。
沈玉堂踉跄后退一步,仿佛被这赤裸的宣言烫伤。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挚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门外的风雪更甚。
“所以……这就是你的道理?”沈玉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深切的悲哀,“为了你心中的海晏河清,就可以把活生生的人命当作棋子?裴重,你告诉我,这与你恨之入骨的仇党,又有何区别?!”
他指着裴重,手指因为悲愤而微微颤抖:“先生教导我们仁者爱人,教导我们民为邦本,不是让我们在通往目标的路上,自己也变成择人而噬的猛兽!你如今满手血腥,就算将来扳倒了仇党,你心中的“道”,还干净吗?”
“住口!”裴重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如刀锋般刺向沈玉堂,“你懂什么!先生满门被屠,血染石阶之时,你在哪里?我拖着这残躯在泥沼里挣扎,在仇党眼皮底下如履薄冰之时,你又在哪里?!你沈玉堂清高!你沈玉堂干净!你在御史台挥斥方遒,弹劾这个,抨击那个,可你动得了仇千丞一根毫毛吗?!仁义礼法?先生一生奉行,换来的是什么?是挫骨扬灰!”
他胸膛剧烈起伏,玄色锦袍下的身躯绷紧如弓弦。
“我早已在地狱之中了,沈玉堂!从先生倒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干干净净地走出去!”他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却冰冷如霜,“几个护卫的命?呵,在这盘棋里,连卒子都算不上!”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沈玉堂定定地看着裴重,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毁灭与执念的眼睛。
他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道不同……”沈玉堂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尽的苍凉,“不相为谋。”
沈玉堂弯腰,捡起地上被裴重掷落的酒壶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盐铁改制我依旧会助你推行。”沈玉堂直起身,不再看裴重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疏离,“每一个身死护卫家人的抚恤,我自会处理,不劳裴相费心。至于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情谊斩断。
“你好自为之吧。”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那曾经共行一路的过往。
老烟佝偻着背,在一旁依旧沉默地守着暖炉,他眼睁睁看着裴重一路行来的作为,不觉心口一紧。
而裴重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却并未落在门口沈玉堂离去的方向,而是投向了西厢那片沉沉的黑暗。
“老烟,”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西厢那边……继续盯着。风雪太大,别让她……冻死了。”
老烟低低应了一声:“是。”
裴重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那双眼睛,在烛火透出的微光映照下,幽深如寒潭,映不出半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