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户人家庭院深深不同,贫苦人家的房屋一眼望得尽,进门夹道是两畦菜地,进里屋就闻到一股霉味。
狭小的室内或立或坐挤了许多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农妇,众人围着中间怀抱孩子的妇人。
显然家中已经来过男女老少许多人,屋子里多出两个青年男人,那妇人也没什么反应,眼睛都没抬一下。
在场众人七嘴八舌比树上的蝉还聒噪,手里大多都攥着个布袋急切地伸出去,几乎要戳到那妇人脸上。
根据袋子上突出的颗粒形状来看,里面装的应该是米。
那妇人抱着孩子,谁也不理,目光空洞无神。孩子被张牙舞爪的众人吓哭,她也只是麻木地轻拍后背,嘴唇小幅度地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唱哄睡的童谣,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男人眼疾手快把伸过来的米袋一一收了:“拴红绳的是老李大哥家的,黑口袋的是二狗子家的……记得记得,我都记下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崔萑耳朵里嗡嗡响思绪缠成一团乱麻,被满地乱跑的半大孩子撞了一下才感觉脑子清醒了些。
有个肥胖的农妇满脸堆笑,竖起大拇指:“三柱娘,你可真是好福气哦!肚子争气,年纪轻轻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第四个也派上了用场!十几亩水浇地,这孩子是自己带着金银来报恩的!不枉你辛苦怀他十个月!”
“是啊是啊!有了这些地,再生十个八个也养得起!”
“老刘家里这下可阔起来了!旁人想都想不来这从天降下的福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阵子我也再怀一个,说不定明年这好事就落到我家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面相!尖嘴猴腮的,水神娘娘能看得上你家的崽子?”
哄笑声中,刘家的男人把众人递来的米归拢放好,呵呵笑得很憨厚:“怀的时候我还愁又添张嘴怎么养得起,有天夜里祖宗托梦,说这个孩子了不得,要光宗耀祖。我还不信,现在才晓得有这份福气!都是乡里乡亲,过几天才把这孩子给娘娘送去,正好趁现在大家都沾沾福气!乡绅老爷都吩咐过了,不让吃他娘的奶,免得沾了大人的浊气,娘娘不喜。大家送来的这些米,熬成汤喂给孩子,也算是都尽了对娘娘的一片孝心!今年田地里定要有好收成的!”
众人都欢喜。孩子母亲咧了咧嘴,没笑出来,也哭不出来。
妇人怀抱的孩子,挥舞着紧攥的小拳头,哭声很大,哭得满脸通红了,穿着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金蟾抱鲤大红肚兜。
——与何老爷家的小少爷一样的穿着。
崔萑默然离开了这家。
天色已经暗了,崔萑不急着回城,行走在乡村旷野。仰头是满天灿烂星河,周围是虫跃蛙鸣,陵江的支流为平原田地输送滋养。
鱼米之乡,江南福地。
崔萑一个不留神险些踩进水塘里。
浮星煜抓住了他手臂,将人拢在怀里。
贴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崔萑身子不能自主地颤抖着,心底被从未有过的感受填满——
那是悲哀和失望到极致的恐惧。
“比妖精还可怕的,是人心。那些孩子,还那么小……”崔萑快哭了。
“是啊……”浮星煜轻抚着崔萑后背,却找不到安慰的话语。
忽然扑通一声,黑生生的水面荡起波纹,崔萑还没反应过来,浮星煜已经摘取一叶菖蒲快速勾了个符咒,手腕一扬绿叶便飞出,将落水的人托上岸来。
崔萑急忙上前去看,投水的竟是刘家的妇人。
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水,那妇人周身湿透,迟缓地看着面前的人,良久之后木然的神色才有了松动,像是泥塑木偶崩开裂隙,整个人都坏掉了。
她双手拍地放声大哭:“救我做什么!生养孩儿一场,连奶都没喂他一口,就要眼睁睁看他去死!不如我先趟清了黄泉路,母子俩闭了眼还能在一起!”
她这一哭,崔萑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反而缓解了不少。
——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在杀人,还有人会为孩子悲痛。
崔萑蹲下,给妇人看那块腰牌,乡野村妇虽然不识字,但凭这物件也能猜出面前的公子来头不小,止住了哭定定地看他。
“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把他从你身边抢走。”崔萑温声道,“我保证,我们能救你,也能救你的孩子。先回家去换了湿衣裳再喝一碗姜汤,你才生产不久,只有保重好自身,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的孩子。”
“你说的是真的?你真能救我儿子!”那妇人眼底亮起光彩,双手紧紧攥着崔萑衣袖,“大老爷!大善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要是真能救我孩子,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替!可你,可你拿什么救我儿子的命?!你怎么能从水神娘娘手里把他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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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萑心头酸涩,转头看向浮星煜。
浮星煜沉声道:“她家屋后有竹子,正好编篮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