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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第1页）

话说袭人母亲、哥哥及袭人的几个堂姐妹、表姐妹聚餐已经基本结束，当时正在饮着茶，吃着水果，磕着瓜子儿。所谈说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张家长李家短或上一年天气雨水冷暖及田里的收成之类。忽而听得门外两声喊：“花大哥，花大哥！”

平素很少听到这样的喊叫声。花自芳一听到便很是惊疑，连忙走出去瞧究竟。看了两眼之后才认出是宝玉，知道还有一名是宝玉的仆人。看到宝玉这位大公子哥儿来到，花自芳是又惊又喜又疑，他连忙走上前将宝玉从马背上抱下来。——自然他是不会抱茗烟下马的，即便他有这个空闲。——他向院子内高喊道：“宝二爷来了！”

袭人的表姐姐们堂姐姐们几乎没有想通是怎么回事。而袭人听到这一声喊，简直像弹簧似的一蹦就起了身，连忙跑出来迎上宝玉，一把便拉住了他的手，惊疑的问道：“你怎么来啦？”

宝玉不惊不疑的笑着说：“我闷得慌，便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袭人听了，想：“阿弥陀佛，不曾有什么大事。”于是便说道：“你也太瞎闹了，不是这里的人不喜欢你来，而是你来做什么呢？”她又转过眼光问茗烟道：“还有哪些人跟了来吗？”

茗烟笑道：“就二爷和我两个。其他人都不晓得我们来。”

袭人一听，便又惊慌且深重的担忧起来，道：“这还了得啊！假如碰见什么人，遇到老爷，太太，街上人挤马碰的，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怎么得了啊！你们都是吃了豹子胆的怎么的？”她把头转向了茗烟，带有几分责骂和威胁的口气道：“都是你撺掇调唆的！一肚子的坏水！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看不打你个半死！”

茗烟涨红了脸，噘着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他来的，……现在又推到我身上。我说不来的。”他把脸又稍稍转向宝玉道：“要不，我们立即回去吧。”

花自芳连忙劝道：“不不不，既然来了，就不必再啰嗦了，倒显得我们不肯别人来似的。……只是这茅草篷子似的，又矮又窄的，又不干净，爷来了怎么坐得下来呢？”

正在这说话之际，袭人母亲早迎接出来了，用目光打量着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袭人则拉着宝玉进屋去。还算好，草房子的檐头不太低，宝玉的个头还不至于让他撞到屋檐头的毛竹椽子底端。

宝玉跨过门槛进入屋子，望见了四五个女孩儿。而那些女孩儿一看见衣饰华贵、面容俊美的男少年宝玉，都低下了头，既自卑，又羞涩，满脸通红。——这跟后世之后世的女孩，见到高贵而帅美的男孩子，马上惊叫，送飞吻，甚至跳跃起来的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

花自芳母子两个，内心在为家里的家具老旧、屋内不甚干净而自卑着，他们又担心宝玉嫌冷，于是连忙请宝玉上炕，又连忙另外捧来了些果子，又急乎乎的倒来了好茶。

袭人笑着对母亲、哥哥道：“你们也不要瞎忙。我自然是晓得的，不敢乱给东西他吃。”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坐褥拿过来，铺在一张杌子上，一只手扶着宝玉坐下，同时另一只手相对固定住褥子，不至于使宝玉在坐下的过程中使褥子移动开而不在宝玉的屁股下面。她生怕宝玉的臀部着了凉。她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从荷包里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过来，将自己的手炉掀开了盖子，焚上香饼儿，仍旧盖严实，放进宝玉的怀中，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给宝玉。

在袭人及哥哥、母亲忙着伺候宝玉的时候，茗烟站在旁边，显得有些不尴不尬的。他只得自己找了个空闲的杌子，自个儿坐了下来。

这时的桌子上已经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果品了。袭人一眼望过去，就觉得没有宝玉所特别喜欢的。——孩子从小儿的饮食条件太好，就更容易造成孩子偏食么？——袭人对着宝玉笑道：“既然来了，就没有白白的就回去的理，你好歹也要尝一点儿，也算是来这里一趟了。”说着，捻了几个松瓤，轻轻的吹去了外面的细皮儿，用手帕托着给宝玉，让他食用。

宝玉接过了松瓤，然而却没有立即食用。他眼光定定的看着袭人的脸。他看出袭人的双眼微微的红了，眼角似乎被眼泪溶浸过似的。因此就轻声柔气的问道：“好好儿的，怎么哭过了？”

袭人轻声细气的回答道：“谁哭过啊？才有个什么东西迷进眼睛了的，我用手揉了的。”

袭人又朝宝玉看着，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面罩着石青貂裘排穗褂。这些都是她极为熟悉的。她说：“你特地为到这儿来换上新衣服的吗？他们有没有人问你到哪儿去。”

宝玉道：“原本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我换上的。”

袭人“嗯”一声，又道：“坐一会儿就回去吧，这个地方不是你蹲得下来的。”——袭人之谓“蹲”，就是一般所指的“住”的意思。

宝玉微笑道：“你早些回去才好呢。我还给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低声的问道：“啥好东西？”

宝玉笑道：“到家你就知道了。”

袭人微笑道：“说话悄悄儿的吧，叫他们听着作什么。”

说着，袭人又伸过手来从宝玉颈项上摘取了那刻字儿了的项圈，宝玉不避不让，驯顺的让她摘。袭人笑着对她的几个姐妹们道：“你们见识见识，这上面刻了好多字儿呢，正面、反面都有。你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吧？真稀奇是不是？今而个好好瞧仔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是过了今日，往后要瞧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说完之后，就传递给姐妹们看了一遍。

那些姐妹们，识字儿都不甚多，那上面的文字几乎全不认得，所以除了羡慕其宝贵的金玉之外，对那上面的文字及其含义反而不甚感兴趣。正如一个基本不认得字儿的人一样，对古今中外文学的名著是难以提得起兴趣来的。而袭人拿出来给人看，是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炫耀成分的。如果说是“显摆”，似乎也未尝不可，但倘若说是“卖弄”，似乎就过分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