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芽破土时裹着细碎的荧光,在晨光里轻轻舒展成巴掌大的叶片。林宇踹了脚罢工的摄像机,金属外壳在青砖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早知道该带手摇发电的家伙。”他的嘟囔混着风声消散,没人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抽枝展叶的树苗上,看着它以呼吸般的节奏结出果实。
新一批小人从裂开的果壳里探出脑袋,这次他们身披粗麻编织的斗篷,脚蹬兽皮靴。几个老者用燧石敲打树枝生火,青烟升起时,年轻人们已扛着木矛钻进附近的竹林。林婉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们用的钻木取火手法,和《史前文明考》里记载的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目睹泥胚房取代草棚,陶罐里开始储存雨水。某天正午,有个戴羽毛冠的首领模样的人,突然在空地上竖起刻满螺旋纹的石柱。绯缡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石柱顶端竟架起了青铜铸就的日晷,指针在阳光下投出的影子,正分毫不差地指向北方。
第七日黄昏,整个村落突然挂满白色藤蔓。垂垂老矣的人们互相搀扶着走向古树,将毕生打磨的农具、编织的织物埋进树根。当最后一缕夕阳被云层吞没,他们化作金色光点融入土壤,而那些曾经热闹的房舍、开垦的农田,正在月光下迅速腐朽成灰。
“又是完整的文明轮回。”萧羽裳捡起片剥落的树皮,“不过这次的发展很慢……但都逃不过第七日的消亡。”话音未落,新的嫩芽已顶开尘埃,带着湿润的生机破土而出。
林宇将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回背包,帆布包带在他手中被攥得发皱。“要不先撤?等补充好装备再来……”他话音未落,金属水壶掉在地上的声响突兀炸响。“楚哥……门……不见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我转身时,后颈撞上衣领的金属扣,火辣辣地疼——方才还透着微光的石门,此刻只剩青灰色的砖石严丝合缝地嵌在墙面上,连条缝隙都寻不见。
绯缡的丝带突然绷直如弓弦,林婉踉跄着扶住摇晃的古树:“地面在移动!”我脚下的青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收缩,墙面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文字在蠕动。萧羽裳的长刀裹挟着凛冽剑气劈向墙面,“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她虎口震裂,鲜血顺着刀身蜿蜒而下,而墙面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墙壁挤压带来的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砂砾从头顶簌簌落下。林宇被挤得贴在墙上,背包里的罐头滚落在地,被不断缩小的缝隙碾碎。当我们几乎要被挤成一团时,古树突然发出嗡鸣,枝叶间迸发出耀眼金光,一股巨力将所有人猛地拽向树干。
黑暗裹挟着风声在耳边呼啸,等我再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喉咙里像是卡着块烧红的炭,我下意识抬手遮挡,却愣住了——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指甲缝里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远处传来痛苦的呻吟,我艰难地转过头,看见萧羽裳正用枯枝撑着地面试图起身,曾经乌黑亮丽的长发此刻全白,像团散落在肩头的棉絮。
“萧……萧羽裳?”我沙哑着嗓子唤她,声带摩擦的刺痛让我剧烈咳嗽起来。掌心摊开时,猩红的血沫混着碎肉滴落,在沙地上晕开刺目的花。林婉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手腕上的银镯滑到肘部,露出松弛的皮肤。她的手指颤抖着搭上我的脉搏,浑浊的眼球里泛起泪花:“病入膏肓,死脉……”
她又挨个给其他人把脉,林宇扶着树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黑血;绯缡蜷缩在地上,原本灵动的丝带变得黯淡无光,垂落在她佝偻的肩头。蜃妖虚弱地悬浮在半空,气团里的光点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四周是望不到头的荒漠,而身后的昆仑寺早已消失不见,唯有那棵古树还立在原处,只是树上的果实全部干瘪,如同悬挂着无数具骷髅。
林宇瘫坐在布满裂纹的地面上,他颤抖着摸出相机,却发现镜头早已蒙尘。“我们。。。。。。我们都观察了这么久,连昆仑寺的秘密都没摸到。”他剧烈咳嗽着,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相机背带。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发软,呼吸急促,身体里的生机正如同沙漏里的细沙,飞速流逝。
突然,我的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萧羽裳伸手想要抓住我,却也跟着倒下。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恐惧和绝望将我吞噬。就在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时,一丝光亮出现在黑暗的尽头,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昆仑寺的入口处,身体充满了活力,没有一丝疼痛。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紧致有弹性,刚才满手的鲜血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不远处,其他几人也陆续醒来,同样是一脸震惊。
“我们。。。。。。我们这是重生了?”绯缡难以置信地说道。还没等我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熟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墙壁又开始缓缓收缩。我们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恐惧,却又不得不再次面对。
这一次,我们拼尽全力寻找出路,在墙壁上摸索,在古树周围探寻,可依然一无所获。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身体被抽干的感觉再次袭来,生机快速流逝。我们又一次走向死亡,倒在逐渐缩小的空间里。
然而,死亡并不是终点。一次又一次,我们重复着死亡与重生的循环。每一次重生,都带着上一次的记忆;每一次死亡,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轮回,我们的精神濒临崩溃,既期待着下一次重生能找到出路,又害怕再次经历死亡的痛苦。
喉间铁锈味第七十七次漫上来时,我的指甲深深抠进古树皲裂的树皮。剥落的木屑簌簌而落,露出交错的纹路竟组成蜿蜒的符号。“林婉!”我声音嘶哑如破风箱,“快。。。。。。纸笔!”她颤抖着从背包夹层拽出防水速写本,炭笔在纸面摩擦出凌乱的沙沙声。
“‘生如朝露殁如烟,万劫千回种福田。欲破轮回参妙谛,须从泡影见真禅。’”林婉念出最后一个字时,指尖都在渗血。古树突然发出钟鸣般的震颤,漫天果实同时炸裂,金色光点汇聚成漩涡将我们吞噬。
再次睁眼时,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萧羽裳披着白大褂推门而入,发梢还沾着晨露:“又做噩梦了?你发烧说胡话,喊了一整夜昆仑寺。”她冰凉的手背贴上我的额头,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微光。
走廊传来孩童嬉笑,林宇抱着女儿路过,苏晴提着保温桶嗔怪他笨手笨脚。手机在床头柜震动,弹出林婉的消息:“绯缡淘到个超美的敦煌飞天拓片!晚点带过来给你看~”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被褥上,暖得让人眼眶发酸。我攥住萧羽裳的手,触感真实得可怕——但掌心分明还残留着树皮粗糙的纹路。
萧羽裳鬓角沾着碎发,温柔地替我掖好被角的模样,与昆仑寺里白发苍苍举刀奋战的身影不断重叠。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喉间挤出干涩的质问:“今天几号?”她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啊。”
出院那天,我看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手心沁出冷汗。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我望着婚纱下萧羽裳摇曳的裙摆,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嘴唇根本不听使唤。婴儿的啼哭、孩子第一次走路、家长会里此起彼伏的掌声……这些画面如走马灯般掠过,我被困在一具陌生的躯壳里,被迫经历着他人的人生。
垂暮之年,我躺在摇椅上,浑浊的双眼望着窗外的夕阳。萧羽裳坐在我身旁织毛衣,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老头子,还记得你生病时说的梦话吗?”她轻笑出声,可我连转头看她的力气都没有。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时,我听见自己心脏停止跳动的声音。
天旋地转间,风沙的呼啸声重新灌入耳中。我踉跄着扶住古树,粗糙的树皮隔硌得我手疼。林婉仍保持着作画的姿势僵在原地,速写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句古语在纸页间若隐若现。萧羽裳看了我一眼,脸庞微微发红——原来不只是我,他们也经历了同样的循环。
林宇瘫坐在龟裂的地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隙里的沙土:“我刚才在幻境里……连女儿的体温都还记得。”他声音发颤,眼底布满血丝,“结果现在又回到这个鬼地方。”萧羽裳抚过刀身的手顿了顿,卷刃的刀刃上还凝着干涸的血迹,像是在无声嘲笑方才的温情。
林婉反复摩挲着速写本上的古语,纸页被汗水浸得发皱:“轮回……种福田……难道说这些幻境是让我们领悟因果?”她抬头望向古树,新生的嫩芽正以诡异的速度生长,“可每次死亡重生都像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这算哪门子修行?”
我望着重新开始收缩的墙壁,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幻境里的人生虽美好得令人沉溺,可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窒息感,比直面死亡更让人恐惧。蜃妖虚弱地悬浮在半空,气团里断断续续投射出破碎的画面——有我们在城市里欢笑的模样,也有被墙壁挤压到扭曲的惨状。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突然开口,声音在逐渐逼仄的空间里回响,“如果我们看到的不是‘愿景’,而是……另一种真实?”话音未落,墙面轰然作响,离古树最近的绯缡突然被一股吸力拽过去,她的丝带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弧线。林宇扑过去想拉住她,却在触碰到绯缡衣角的瞬间,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沙裹挟着细碎的符文扑面而来,下一秒,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腐臭的风卷着碎肉擦过脸颊,还是与之前一样,我只是个旁观者。眼前的“我”踉跄着跌进断壁残垣,沾着血痂的手指死死抠住师父染血的衣襟——那个曾教我道法的白发老者,此刻胸口插着半截黑刃,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赤月,喉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师父!”从喉咙里迸发的嘶吼让我浑身发冷,这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而真正的我,被困在这具躯体深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徒劳地按压着不断涌血的伤口。远处传来熟悉的娇喝,萧羽裳的身影在怪物群中若隐若现,她的冰蓝色灵力正被赤月的猩红一点点吞噬。
“别过去!”我的呐喊化作“我”喉咙里破碎的呜咽。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冲向战场,却被鬼切随手挥出的暗芒洞穿肩胛。倒在血泊中的瞬间,视角突然扭曲,我看到萧羽裳的长剑刺入怪物头颅,却被另一双利爪贯穿后背。她回头望向这边,嘴角溢出的血泡映着赤月,最后的眼神里满是不舍与决绝。
林宇的无人机残骸在焦土上冒着青烟,他戴着破损的护目镜,被数十只怪物撕成碎片时,还死死攥着没发送出去的数据芯片;林婉被藤蔓缠住脖颈吊在半空,速写本散落一地,最后一页还画着我们初次相遇的昆仑寺;绯缡的丝带黯淡无光,她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前,拼命伸手想要触碰“我”,却穿透身体消散在风中。
当所有熟人的生命之火熄灭,这具身体拖着残躯爬向赤月鬼切。我在意识深处疯狂呐喊,却只能看着“我”的喉咙被利爪撕开,温热的血溅上赤月,将猩红染得更浓。濒死的黑暗中,我听见鬼切冰冷的笑声:“这就是你们抗争的结局。”
意识回归的瞬间,鼻腔涌入潮湿的青苔气息。我踉跄着扶住身旁的石柱,指尖触到的不再是黏腻的血迹,而是粗糙的石纹。抬头望去,古树依旧静静伫立,新一批果实正在枝叶间轻轻颤动,下方的蜉蝣小人正举着骨制工具,热火朝天地搭建茅草屋,仿佛方才的惨烈景象从未存在过。
“这……这就结束了?”林宇瘫坐在地,手上还沾着不知是哪个世界的血渍,此刻却折射着昆仑寺里柔和的烛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拉链,那里还残留着被怪物利爪抓出的破口。萧羽裳的长刀重新变得光洁如新,可她握刀的手仍在微微发抖,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力战群魔的恐惧中。
林婉颤抖着展开速写本,之前记录古语的那页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空白,唯有纸张边缘的褶皱诉说着曾经的存在。绯缡的丝带重新变得轻盈飘逸,却少见地缠绕在她自己身上,像是在寻求安全感。蜃妖悬浮在众人头顶,气团中流转的画面不再破碎可怖,而是重现着蜉蝣小人安居乐业的日常。
“看!”萧羽裳突然指向远处。原本消失的石门不知何时重新出现,门扉半开着,透出外面沙漠的金黄阳光。风穿过门缝吹进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却带着自由的气息。林宇试探着朝门口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整个身影被阳光笼罩,他才敢相信真的获得了离开的机会。
“我们……就这么走?”林婉望着仍在继续轮回的蜉蝣世界,声音里满是迷茫。我握紧拳头,掌心的刺痛提醒着我,那些经历并非虚幻。回头看向古树,某颗果实表面突然闪过赤月的猩红光芒,转瞬即逝。或许,昆仑寺的秘密,远不是我们此刻能够参透的。但至少现在,我们有了离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