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悸。朝廷的铁蹄,竟已凶悍如斯。
这已非江湖争雄,而是赤裸裸的碾轧。少林千年古刹,巍巍禅林,在这等绝对的力量面前,又能支撑几时?是俯称臣,换取苟延残喘的册封?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峨眉掌门静玄真人脸色煞白如纸,紧抿着薄唇,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她身后几位年轻的女弟子早已不忍再看,或侧过头,或闭上眼,更有甚者低声啜泣起来。
静玄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一片冰冷。
李泠这一路南下,以雷霆手段“梳理”江湖,让她们这些被“请”来随行的大派掌门如同人质,亲眼目睹这血淋淋的“顺昌逆亡”。
无量剑派今日的惨状,便是明日悬在峨眉金顶的利剑。无量派尚能聚众一搏,落得个山门染血,若朝廷大军围了峨眉山……
她悚然一惊,冷汗已浸透内衫。
更可怕的是,她们一路随行至此,在天下武林眼中,与那穆素风又有何区别?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阳谋,这囚笼,李泠用得光明正大,却让人无路可逃。静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硝烟稍稍散去,血腥味却愈浓烈刺鼻。
李泠淡漠的目光扫过尸横遍地的山门,轻轻一挥手,声音不带丝毫波澜,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前队开道,登山!凡有持械阻挠者,格杀勿论!”
“遵令!”百户嘶哑应诺。
一队队玄甲士兵立刻变阵,前排持盾,刀盾手护卫两翼,火枪手与弩手紧随其后,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踏着黏稠的血泊和残肢,沉稳而冷酷地踏上染血的青石阶,向无量剑派深处碾轧而去。
通往无量山庄的山道上,抵抗变得零星而绝望。
偶尔从密林或巨石后闪出三两个悍不畏死的无量弟子,口中出野兽般的嚎叫,挺剑扑来,试图以命换伤。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阵绞杀。盾牌格挡,长刀劈砍,更有冷箭与零星的枪声从阵中精准射出。每一次抵抗都如同投入沸水的冰粒,瞬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几具迅冰冷的尸体和更浓的血腥气。
麟嘉卫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沉默地向上推进,如同黑色的潮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敢于阻挡的礁石。
山路盘旋,终于登顶。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山坪之上,依着陡峭山势,坐落着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这便是无量剑派的核心无量山庄。
这山庄白墙黑瓦,飞檐斗拱,透着历经百年的古朴与森严。巨大的演武场由整块青石铺就,此刻空无一人,唯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
山庄大门紧闭,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上,象征着无量剑派荣耀的交叉双剑徽记,在惨淡的日光下,竟显出一种末路的悲凉。
山庄正对着山坪入口的巨大中门,此刻却豁然洞开。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弟子列阵,唯有一人,孤零零地立于中门正中的阴影分割线上,其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又似一柄即将出鞘、锋芒内敛的古剑。正是无量剑派掌门周镇南。
只见他须戟张,根根如银似雪,此刻却因激怒而微微颤动。一张国字脸膛上刻满风霜与刚毅,双目精光如电,直射向坡下缓缓压来的黑色军阵。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背负双剑,手中还拄着一柄阔剑。背负的双剑,剑鞘一长一短,形制古朴,隐隐透出不同凡响的寒气。
手中拄着的那柄阔剑更是惊人,剑身宽近一掌,通体黝黑无光,唯剑脊处一道暗金纹路蜿蜒如龙,剑尖深深插入脚下坚硬的青石板中,仿佛已与这山、这地、这庄融为一体。
三柄剑,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岳,承载着无量剑派最后的尊严与决绝。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的佛号响起,带着深重的悲悯。
无相禅师排众而出,向前几步,双掌合十,对着中门内的周镇南深深一躬,“周掌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朝廷此番南下,意在梳理武林,化干戈为玉帛,并非一味杀戮。
只要无量剑派归顺朝廷,录入镇武司名册,遵纪守法,不仅可保门派传承,更能得朝廷扶持,光大武学。周掌门三思啊!切莫意气用事,徒增杀孽,令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老和尚语重心长,试图做最后的斡旋。
“呸!”周镇南猛地啐了一口,声如洪钟,震得山庄檐角灰尘簌簌落下,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无相!枉你身为少林方丈,武林泰山北斗!竟也甘做朝廷鹰犬,为其摇唇鼓舌!梳理武林?化干戈为玉帛?哈哈哈!好一个冠冕堂皇!
尔等一路行来,手上沾染了多少江湖同道的鲜血?伏牛派何在?我山门前数百弟子血可曾干?这难道就是朝廷的‘玉帛’?
少林千年清誉,今日尽丧你手!佛门清净地,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还有何面目在此劝我回头?滚开!休要污了我的眼!”
这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骂得无相禅师面皮紫胀,连连后退数步,长叹一声,再也无言,唯有闭目合十,默念佛号不止。
静玄真人见状,眉头紧锁,也欲上前劝说。然而她目光锐利,瞬间捕捉到周镇南身后那空寂无人的山庄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