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约过了两三年,有些东西才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有次有两个陌生人站在她家门口跟她大姨理论,她说她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他们看起来蛮横,大姨很卑微。
妞妞偷听他们的谈话,哦,原来是爸爸欠了钱。
可这时候那两个人突然朝妞妞这里看了一眼,接着语气好像变平和了。
那天下午她大姨哭着捧起妞妞的脸,她说,宝宝乖,我们去云南好不好。
大姨连夜收拾好行李,带着懵懂的她去了昆明,后来她们又跟着马帮队去了云南边境,那个人们称之为东南亚的地方。
那里炎热又贫瘠,被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包围,俯身穿过破败生锈的铁丝网,就是另一个国家了。
妞妞的任务就是背着书包帮忙交接东西,她看到远处有人穿着绿皮军装,手里拿着枪,她紧张得一直发抖,但陪她一起的那个哥哥安慰她,他说你不要怕,你是小孩,是最佳人选,没人会怀疑你。
“俄切,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适合贩毒,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我想了很久,都得不出完美的答案,难道是在说我?
那我是哪种人呢?
我想不到确切的形容词,可就在这个时候妞妞告诉我,最合适的人选是孕妇和未成年的小女孩。
甚至不仅仅是未成年,最好不要超过十四岁。
有次妞妞在那帮人打开包裹的时候偷看了一眼,那是压缩好的白粉砖,她看不懂,只知道他们管这个叫“双狮地球牌”。
她唯一清楚一件事,大姨说这样可以还清家里欠的债。
也就是说,她在那干了一年多童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的是什么工。
她说那些毒贩其实对她还不错,不过得知他们的身份是长大之后的事。
她常常跟着大姨待在他们的棋牌室里,有时候他们会给她带点小零食还有新衣服,空闲的时候她就躺在门口的草地上发呆,炎热的热带风常常把她吹进屋里,没活的时候就在那里一坐一下午,她的生活太单调了,只能望着头顶那个破旧又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幻想它变成一架银灰色的飞碟把自己带走。
那是一个赚得盆满钵满的好日子,他们那伙人在屋里打牌、吃火锅,看电视,还在外边的空地上放了烟花,空中绚丽的光照亮了远处的铁丝网和芭蕉叶,对面也在放烟花,那是2000年1月1日,千禧年到来了。
妞妞就是在那天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以及爸爸欠债的原因,她的心也跟着跨越了一个世纪。
发财的喜悦并不属于她,生活开始越来越无聊。
她不喜欢热带的蚊虫和过分热情的阳光,不喜欢危险又看不到未来的人生。有时候好不容易迎来了潮湿的雨季,心却也跟着发霉。
可那帮吸毒的人总是快乐,哪怕身无分文也会快乐。
她问大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回家了,可是大姨从不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不想再背着书包运东西,大哭了一场,却没有一个人安慰她。
她的泪水一文不值。
可能是毒贩们觉得她长大了,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没必要再哄着她。
热带灼人的气温,漫长又寂寥的边境线,小小的年纪,喘不过气的人生,那天她没有背着书包帮人送东西,而是打开那份包裹,用指甲轻轻抠下了一小块。
她知道这是毒品,有人吸这个吸死了,她这么年幼,这么弱小,也许她只需要这一点点就会死掉。
她本来是准备自杀的。
她准备死在自己最爱的那片草坪上,却不小心打开了阿片受体,在半梦半醒间,头顶突然出现一片人形的乌云,睁开眼睛仔细看,原来是大姨。
她的面色凝重,扶着妞妞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盯着她收缩的瞳孔,然后突然扇了她一巴掌。
景洪和成都不一样。云南,这是一片迷幻的土地。
她说在云南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大麻。鸟类吃了大麻种子,再在飞行过程中经粪便排出,就这样自然生长了,她有时候会去山里面采。
有种树名叫小叶相思,其树皮经过熬煮之后汤汁里富含色胺类的致幻剂,人们给它起名为“相思汤”。
还有裸盖菇、死藤水,甚至是一种毒蟾蜍,它背上分泌出的粘液也含有致幻的色胺。
她给我讲的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妞妞又问起我在成都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和夜店,所以我想,她的幻觉一定总是沾着青草味道。